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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日期:2024.05.16
简桢之<四月裂帛>
三月的天书都印错,竟无人知晓。
近郊山头染了雪迹,山腰的杜鹃与瘦樱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来无庸置疑,只有我关心瑞雪与花季的争辩,就像关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许生命的焚烧。但,人活得疲了,转烛于缁铢、或酒色、或一条百年老河能不能养得起一只螃蟹?于是,我也放胆地让自己疲着,圆滑地在言语厮杀的会议之后,用寒鸦的音色赞美:“这世界多么有希望啊!”然后,走。
直到一本陌生的诗集飘至眼前,印了一年仍然初版的冷诗,(我们是诗的后裔!)诗的序写于两年以前,若洄溯行文走句,该有四年,若还原诗意至初孕的人生,或则六年、八年。于是,我做了生平第一件快事,将三家书店摆饰的集子买尽——原谅我鲁莽啊!陌生的诗人,所有不被珍爱的人生都应该高傲地绝版!
然而,当我把所有的集子同时翻到最后一页题曰最后一首情诗时,午后的雨丝正巧从帘缝蹑足而来。三月的团云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诗舟盛载着积年的乱麻。于是,我轻轻地笑起来,文学,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就自行前来招供、画押,因为,唯有此地允许罪愆者徐徐地申诉而后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宁愿放纵而不愿错杀。
原谅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寻日布衣,把你的一品丝绣裁成放心事的暗袋,你娴熟地三行连韵与商籁体,到我手上变为缝缝补补的百衲图。安静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箧,再裂一条无汗则拭泪的巾帕。
我不断漂泊,
因为我害怕一颗被囚禁的心,终于,我来到这一带长年积雨的森林
你把七年来我写给你的心还我,再也没有比这更轻易的事了。
约在医院门口见面,并且好好地晚餐。你的衣角仍飘荡着辛涩的药味,这应是最无菌的一次约会。可惜的,惨淡夜色让你看起来苍白,仿佛生与死的演绎仍鞭笞着你瘦而长的身躯。最高的纪录是,一个星期见十三名儿童死去,你常说你已学会在面对病人死亡之时,让脑子一片空白,继续做一个饱餐、更浴、睡眠的无所谓的人。在早期,你所写的那首《白鹭鸶》诗里,曾雄壮的要求天地给你这一袭白衣;白衣红里,你在数年之后《关渡手稿》这样写:
恐怕
我是你的尸体衣裳
非婚礼华服
并且悄悄地后记着:“每次当病人危急时,我们明知无用,仍勉强做些急救的工作。其目的并非要救病人,而是来安慰家属。”
你早已不写诗了,断腕只是为了编织更多美丽的谎言喂哺垂死病人绝望的眼神。也好让自己无时无刻沉浸于谎言的绚丽之中,悄然忘记四面楚歌的现实,你更瘦些,更高些,给我的信愈来愈短,我何尝看不出在急诊室、癌症病房的行程背后,你颤抖而不肯落墨讨论的,关于生命这一条理则。
终于,我们也来到了这一刻,相见不是为了圆谎为了还清面目,七年了,我们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编织自己的谎,的确也毫发未损地避过现实的险滩。唯独此刻,你愿意在我面前诚实,正如我唯一不愿对你假面。那么,我们何其不幸,不能被无所谓的美梦收留,又何等幸运,历劫之后,单刀赴会。
穿过新公园,魅魅魉魉都在黑森林里游荡,一定有人殷勤寻找“仲夏夜之梦”,有人临池摹仿无弦钓。我们安静地各走各的,好象相约要去探两个挚友的病,一个是七年前的你,一个是七年前的我。好象他们正在加护病房苟延残喘,死而不肯瞑目,等亲人去认尸。
“为什么走那么快?”你喊着。
“冷啊!而且快下雨了。”
灯光飘浮着,钢琴曲听来像粗心的人踢倒一桶玻璃珠。餐前酒被洁净的白手侍者端来,耶稣的最后晚餐是从哪儿开始吃的?
“拿来吧,你要送我的东西。”
你腼腆着,以迟疑的手势将一包厚重的东西交给我。
“可以现在拆吗?”我狡诈地问。
“不行,你回去再看,现在不行。”
“是什么?书吗?是圣经?……还是……真重哩!”我掂了又掂,七年的重量。
“你……回去看,唯一、唯一的要求。”
于是,我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与你晚餐,我痛恨自己的灵敏,正如厌烦自己总能在针毡之上微笑应对。而我又不忍心拂袖,多么珍贵这一席晚宴。再给你留最后一次余地,你放心,凄风苦雨让我挡着,你慢慢说。最后一封信这样落笔:“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个尊贵的灵魂,为我所景仰。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一处清喜的水泽。
“为了你,我吃过不少苦,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困难,遂不敢有所等待,几次想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这么多年,我很幸运成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见面,你从不吝啬把你内心丰溢的生息倾注于我的杯。像约书亚等人从以实各谷砍了葡萄树的一枝,上头有一挂葡萄,有带了些石榴和无花果来……你让我不致变成一个盲从的所知障者,你激励我追求无上自由的意志,如果有一天我终能找到我的迦南之野,我得感谢你给我翅膀。
“请相信,我尊敬你的选择,你也要心领神会,我的固执不是因为对你的任何一桩现实的责难,而是对自己个我生命忠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丽,你一向甚我美丽。
“你也写过诗的,你一定了解创作的磨坊一路孤绝与贫瘠,没有一日,我卑微的灵不在这里工作、学习。若我有任何贪恋安逸,则将被遗弃。走惯贫沙,啃过粗粮,吞咽之时竟也有蜜汁之感,或许,这是我的迦南地。
“不幻想未来了。你若遇着可喜的姊妹,我当祈福祝祷。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就这样告别好了,信与不信不能共负一轭。”
且让我们以一夜的苦茗
诉说半生的沧桑
我们都是执著无悔的一群
以飘零作归宿
在你年轻而微弱的生命时辰里,我记载这一卷佶屈聱牙的经文,希望有朝一日,你为我讲解。
如果笔端的回忆能够一丝丝一缕缕再绕个手,我都已经计算好了,当我们学着年轻的比丘比丘尼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食,还至本处时,我要把钵中最大最美的事物供养你,再不准你像以前软硬兼施趁人不备地把一片冰心掷入我的壶。
我们真的因为寻常饮水而认识。
那应该是个薄夏的午后,我仍记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风的纤维。在课与课交接的空口,去文学院天井边的茶水房倒杯麦茶,倚在砖砌的拱门觑风景。一行樱瘦,绿扑扑的,倒使我怀念冬樱冻唇的美,虽然那美带着凄清,而我宁愿选择绝世凄艳,更甚于平铺直叙的雍容。门墙边,老树浓荫,曳着天风;草色釉青,三三两两的粉蝶梭游。我轻轻叹了气,感觉有一个不止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生幻化,时而是一段佚诗,时而变成幽幽的浮烟,时而是一声惋惜——来自于一个人以生中最精致的神思……这些交错纷叠的灵羽最后被凌空而来的一声鸟啼啄破,然后另一个声音这么问:
“你,就是简媜吗?”
我紧张起来,你知道的,我常忘记自己的名字,并且抗拒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那一天我一定很无措吧!迟疑了很久才说:“是。”又以极笨拙的对话问:“那,你是什么人?”
知道你也学中文的,又写诗,好像在遍野的三瓣酢浆中找到四瓣的幸运草:“唷,还有一棵躲在这!”我愉快起来就会吃人:“原来是学弟,快叫学姊!”你面有难色,才吐露从理学院辗转到文学殿堂的行程,倒长我二岁有余。我看温文又亲和,分明是邻家兄弟,存心欺负你到底:“我是论辈不论岁的!”你露齿而笑,大大地包容了我这目中无人的草莽性情。那一午后我归来,莫名地,有一种被生命紧紧拥住的半疼半喜,我想,那道拱门一定藏有一座世界的回忆。
毕竟,我只善于口头称霸,在往后与你书信嬗递,才发觉你瘦弱的身躯底下,凝练了多少雄奇悲壮的天质,而你深深懂得韬光养晦,只肯凿一小小的孔,让琢磨过的生命以童子是姿势嬉嬉然到我眼前来。我们不谈身世只论性命,更多时候在校园道相遇,也只是一语一笑作别,但我坚信:“这人是个大寂寞过的人!”
那时侯,你的面目早已因潜伏的病灶难靖,稍稍地倾斜着,反正已经割过了而且是个慢性子的瘤,就不必管吧,只在你心力交瘁的时候,才憔悴起来,我叫你当心,你复来的信不痛不痒地说:“今早文心课见你挽抱书飘然而去,霎时间萌生一种远飏的感觉,没来得及跟你说。有回上声韵,下了课,正见你倦极而伏案,其时感觉也是一惊。记得有次夜深,与你不期而遇,你说从总图出来,回宿舍去。夜色下的你步履决定,却透着层弱倦后的苍白。一直没能多问候你,反而是你看出我的憔悴。”你始终不愿意称我“简媜”,说这二字太坚奇铿锵,带了点刀兵,你宁愿正正经经地写下“敏媜”,说有了这“敏”字,行云流水起来,不遭忌的。我深深动容,你一片片莲灿,都为我惜生,而我能为你做什么?性格里横槊赋诗的草莽气质,总让我对最亲近的人杀伐征讨。难得有一回清清淡淡的小聚,临别时,我不经心窜出那头兽、那忘情负义恩将仇报的猛禽:“保重哟,下一次见面或许九天,或九年。”你清和的面容浮掠一丝秋瑟,宽怀地笑纳这些语锋契机,你报平安的信通常这么作结:“写信、说话,欢喜日复一日。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小谈。我担心一语成谶。”尔后,我离了学院,日复日载饥载渴,过的是牛饮而后快的星夜。偶有不死的诗心,才写哀哀怨怨的信给亲近的人,你总是快快地回:“外出三天,深夜踏雨归来,檐前出现一小叠信。中有你亲切的字迹,你的信柬自然令我喜欢……我的病情,好好坏坏,终须挨上一刀才见分晓。近两个月来的抱病自守,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我想,他朝小痊,如你奔驰,亦须这样。一步一履,无非修行。至此,我依然深心乐观,来日或聚,愿其时你的事业大势已定,我亦澡学精神。” 我们深心乐观着未来,几次击掌切磋,暗暗以创格自许,不屑袭调。负气使才如我,滔滔洒墨,似欲与千夫万夫一拚。你见我清瘦异常,只吩咐我不可太夜太累,我委屈了,说:“就活这么一次,我要飞扬跋扈!”你语重心长地说:“早慧,难享天年的,古来如此。”
你珍贵我这顽桀的生命,大大地甚于你自己的。那一回生日,你特地去寻玉送我,一龙一凤绕着净瓶(啊!会是观音的净瓶吗?)你说鬻玉的老者称这块玉的肌理具荷质,返家的途中经过南海路,你去植物园的荷花池,轻轻地轻轻地将这玉沁了又沁……你说:“生命恒有繁华落尽的感觉,只不过,不染淤泥!”
病魔却与你弄斧耍戗,你的眼开始不自觉地泪,夜半常因拭泪而难以入眠,你谦称这是宿业使然。在你卜居的深山穷野,你宛若处子与生灭大化促膝而谈,抱病独居的信,不改涓涓细流的字迹:“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阳台。山间天象澄明,月光大片大片洒落一地。忽然间,我看见自己月下的影子,细细瘦瘦,怯怯地,触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呆呆地忖忖想想,啊,是了——是童话时候的‘我’!我好感动地望着那片身影,然后牵他入梦,偶得一悟,心情愿如庄周,处于病与不病之间。”
你第二度开刀,除去右颜面突变的肉瘤,我将一串琥珀念珠赠你,那是寺里一名师父突然脱下赠我的,我欢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你认真地戴在手腕,虚弱地在病榻上闭目。我又天真起来了,仿佛一名间谍,在你短兵相接的战场之前,先给你解药,你此后可以大胆地无惧地去迎喂毒的流箭。病后,你说:“我渐渐愿意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无明都化约到一种朴素的乐观上,我认为它是生命某种终极的境界。你知我知。”
最珍贵而美丽的,应该是你赴港念比较文学之前的半年。你诗写得少了,专志狼吞文学批评的典籍,你戏谑这是一桩“反美”的工程,但要我千万注意,你并非不爱美。我说:“管你家的什么美不美,天天念原文书,把一个人念得豆芽菜似的,这种美简直王八蛋!”你每星期总要回长庾医院追踪病情,我们相约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时刻,你教我念书。常常在市嚣流矢的小咖啡店里,你取出一叠白纸、一支钢笔,在喝了一口微冷的红茶之后,开始以沙哑沉浊的声音,为我唤来“福寇”(Michel Foucault),我静静地抱膝听着,进入神思所能触摸的最壮阔与最阴柔的空间,你的话幽浮起来:“……如今,书写已和献祭发生关联,甚至和生命的献祭发生关联……”我幡然有悟:“等等,我下一本书的架构出来了,你要不要听!”知识的考掘通常转化为创作的考掘,我是锈刀,拿你当磨刀石。你不也说了吗,我的生命太千军万马,终究不会听你这座“紫微”。实而言之,你是一则遥远的和平,为了你,我必须不断地战争。
有一回,茶冷言尽,你取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让我瞧:一名十岁男童倚在漫画书店的租台边,白白净净的怯生生的,眼睛里有一股神秘的招引与微燃的悲喜,静静地与世界相看。我惊叹起来:“多美啊!是你吗?”你欢喜地说:“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报社上班,沿着木棉击掌、槭实落墨的砖道,你微微地喟叹:“天!给我时间!”
香港一年,你终因病发大量出血而辍学,从中正机场直奔林口长庾,医师已开了病危通知书。你却幽幽转醒,看着病床边来来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还在等,当养育的父母双亡,亲生的父母待寻。你那时已不能进食,肉瘤塞住口舌,话也不能说了。你见我来,兀自挣身下床,从杂乱的行李中掏出一块精致的香皂,多少年前,我说过一日三浴更甚于心头欢喜,你在纸上写着:“多洗澡!”那一刹——那百千万亿年只可能有一回的一刹,我想狠狠地置你于死。半年来,我抗拒着再去看你,想给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经诵终于不能尽读,我压抑每一丝丝一缕缕一角角关于你的挂念。只有两回梦见,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从半空掠过,我仰首不复寻踪;一次你款款而来,白白净净的面目,我大喜,问:“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许久许久才说:“还没开始生病哪!”梦醒后,深深地痛恨自己,现世里的大欢大美被解构得还不够吗?连在可以作主的梦土,也要懦怯地缴械。我终究是个懦夫,不配英雄谈吐。
那么,敬爱的兄弟,我们一起来回忆那一日午后,所有已死的神鬼都应该安静敷座,听我娓娓诉说。
那一日,我借了轮椅,推你到医院大楼外的湖边,秋阳绵绵密密地散装,轮转空空,偶尔绞尽砖岸的莽草。我感觉到你的瘦骨宛若长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烟。当我们面湖静坐,即将忘却此生安在,突然,遥远的湖岸跃出一行白鹭,抟扶摇直上掠湖而去,不复可寻。湖水仍在,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没有什么风,天边有云朵堆聚着。
你在纸上问我:“几只?”
我答:“十二只。”你平安地颔首。
也许,不再有什么佶屈聱牙的经卷难得了你我。当你恒常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试图以小说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犹似存在主义,
或是老庄,
或一杯下午茶,
或两本借来的书。
百般凌虐你,你都不生气,或,只生一小会儿气。好似在你那里存了一笔巨款,我尽情挥霍,总也用不光。有时失了分寸,你肃起一张沧桑后的脸,像一个蹇途者思索不可测的驿站,我就知道该道歉了,摸摸你深锁的额头说:“什法子,谁叫你欠我。不生气,生气还地付我利息。”
常常在早餐约会,或入了夜的市集。热咖啡、双面煎荷包蛋、烘酥了土司,及三份早报。你总替我放糖、一圈白奶,还打了个不切实际的哈欠。我喜欢晨光、翻报、热咖啡的烟更甚于盘中物,你半哄半骗,说瘦了就丑,我说:“喂,就吃!”你果真叉起蛋片进攻而来,我从不吝惜给予最直接的礼赞:“今天表现不错,记小功一次!”
早晨恒常令我欢心,仿佛摄取日出的力量,从睡眼沉静射入惊蛰的流动,有了奔驰的野性及征服的欲望。早晨对你却是苛责的,你雾着一张脸,听我意气风发地擎画每一桩工作,帮你整理当日的行程及争辩的重点,战役的成果未必留给我们,但我们联手打过漂亮的仗。
入夜的城市更显得蠢蠢欲动,入夜的我通常是一只安静的软体动物,容易认错、善于仆役,不扎人的自尊。你活跃于墨色的时空,以锐利的精神带着我游走于市集。一碗卤肉石斑鱼汤、水煮虾也是令人难忘的饮食起居。我擅于剥虾、剔无刺的鱼肉,伺候你。你尽管放心地细数我的不对,定谳白日的蛮悍,我一向从善如流,乖乖向你忏悔。当市集悄悄撤退,夜也恹了,我打起一枚长长的呵欠,你说:“走吧!回家。”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归途。这城市无疑是我们巨构的室家,要各自走过冗长的通道,你回你的卧室,我有我的睡榻。
那么,的确必须用更宽容的律法才能丈量你我的轨道。你不曾因为我而放弃熟悉的生命潮汐——不管是过往的情涛、现实的波澜,或即将逼近的浪潮;我也不必为你而修改既定的秩序——我有我不能割舍的人际、工作的程序,及关于未来的编排。当我们相约,其实是趁机将自已从曲曲折折的轨道释放出来,以大而无当的姿势携手、寻路。你四十过二的音色里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话;(要不,你怎么老是叉橡皮筋偷袭我!)我二十又七的华容仍忘怀不去初为儿女的恣意;(挺喜欢捧你的大手,一支一支的啃你的指头!)你时而化童时而老迈,我时而为人时而原兽,我们生动的演出内心被禁锢的角色,以城市为舞台,行人当盲目的观众。那些令人疲惫的典章制度不容推翻总可以暂忘,你虽然抱怨半生颠踬无以转圜,我却不曾怂恿你——那些包袱早已变成心头肉,在我们分手后仍然继续由你背负的。如是,我期望每一次相聚透过理智的剖析与情感之疏浚,更助益你昂然驼行。我深知,情会淡爱会薄,但作为一个坦荡的人,通过情枷爱锁的鞭笞之后,所成全的道义,将是生命里最昂贵的碧血。因而,你可以原始地袒露,常常促膝一夜,谈你孑然成长的大江南北、谈论梦幻与现实互灭、谈你云烟过眼的诸多女人、谈你远去的妻与儿女……常常,我看到那一颗三十多年未落的噙泪。同样地,我得以在你身上复习久违的伦常,属于父执与兄长的渴望。过于阴柔的家境,促使必须不断训练自已雄壮,摹仿男系社会的权威;而我生命的基调,却是要命的抒情传统,三秋桂子十里芰荷的那种,遂拿你砌湖,我得以歌尽舞影,临水照镜(啊!我终究必须恋父情结)。实则如此,每一桩生命的垦拓,须要吮取各式情爱的果实,凡是亏空的滋味,人恒以内在的潜力去做异次元的再造。你在不知不觉中已被我修改,按着我心中形象发音;正如我愿意为你而俯身,将自己捏成宽口的罍,以盛住你酒后崩塌的块垒;任何一桩情缘,如果不能激励出另一种角色与规则,以弥补梦土与现实之间的断崖,终究不易被我珍爱。
于是,我们很理智的辩论着婚姻。
你说,不曾歇息的情涛,总难免落得一身萧索,过往的女人不是不爱,却发现愈爱得深愈陷泥淖;我说,这是剥夺,爱情之中藏有看不见的手。你说,如果我们结婚如何?我问,你视我为何?难道纷落的情锁不曾令你却步?你说,我在你心中不等同于女人,属于一种透明的中性——像白昼与黑夜,时而如男人清楚,时而如女性张皇,你能充分享受诉说,从最崔嵬的男峰吐露至最婉柔的女泽(你有时细心的像一名婢女),我欢愉你所陈述的,那表示,一个人对他(她)内在生命做多元创造的无限可能。而我开始叙述,关于多年来我们另辟蹊径,如今俨然一条轨道的情爱(请注意,放弃世俗轨道的通常要花更多心血为自己领航,且不再有回头的可能)。我们成就一种无名的名分,住在无法建筑的居室,我不要求你成为我的着属如同我厌烦成为任何人的局部,你不必放弃什么即能获得我的灌注,我亦有难言的顽固却能被你呵护,我们积极相聚也品尝不得不的舍离,遂把所能拥有的晨光化为分分秒秒的惊叹。如果爱情是最美的学习,我愿意作证,那是因为我们学到了布施胜于索取,自由胜于收藏,超越胜于厮守,生命道义胜于世俗的华居。想必你了解,婚姻只是情爱这海的一叶方舟,如果我们愿意乘桴浮于海,何必贪恋短暂的晴朗——要纵浪就纵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作庄?
我们还要一座壳吗?让壳内众所皆知的游戏规则逐渐吞噬我们的章法,以我不靖的个性,难以避免对你层层剥夺;以你根深蒂固的男系角色,终究会逐步对我干涉。原宥我深沉的悲观,婚姻也有雄壮的大义,但不适合于我——我喜于实验,易于推翻,遂有不断地、不断地裂帛。
我情愿把这城市当成无人的旷野,那一夜,我肥上大厦广场的花台,你一把攫住,将我驮在肩上,哼着歌儿,凛凛然走过两条街;被击溃之后如果有内伤,那内伤也带着目中无人的酣畅。有一日,深夜作别,我内心击打着滔滔逝水的悲切,不忍责你什么,只想一个人把漫漫长夜走完,你说起风了,脱下外衣披我,押我上车,在站牌旁频频向我挥手,然后孤独地走向你候车的街口,那一霎,我又剑拔弩张,想狠狠刺大化的心脏,遂在下一站下车,拼命地跑,越过城市将灭的灯色,汗水淋漓地回到你的背后,你多么单薄,掏烟、点火,长长地向夜空喷雾,像一名手无寸铁的人!我倏地蒙住你的眼睛,重重地咬你的耳朵:“不许动!”你回头,看我,错愕的神情转化成放纵的狂笑,我胜利了我说。
在借来的时空,我们散坐于城市中最凌乱的蓬壁,抽莫明其妙的烟,喝冷言热语的酒,我将烟灰弹入你的鞋里,问:
“唉,你也不说清楚,嫁给你有什么好处?”
你脱鞋,将灰烬敲出,说:“一日三顿饭吃,两件花衣裳嘛,一把零用钱让你使。”
我又把烟灰弹进去:“那我吃饱了做什么?”
你捏着我的颈子:“这样么,你写书我读——再弹一次看看!”
我又把烟灰弹进去。
我随手抽了把单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无声的月夜
只有鸽子簌簌地飞起
你怎么来了?
明明将你锁在梦土上,经书日月、粉黛春秋,还允许你闲来写诗,你却飞越关岭,趁着行岁未晚,到我面前说:“半生飘泊,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我只能说:“也好,坐坐!”
关于你生命中的山盟与水逝,我都听说。在茶余饭后,你的身世竟令我思谋,什么样的人,才能与秋水换色,什么样的情,才能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我似乎看到年幼时的你,已然为自己想象海市蜃楼,你愿意成为执戟侍卫,为亘古仅存的一枚日,奉献你绚霞一般的初心。
那么,请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总有不断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笔,你终究不会辜负悲沉的宿命,击倒的人宁愿刎颈,不屑偷生。这次见你,虽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苇渡航之后,款款立命。你要日复日吐哺,不吐哺焉能归心。
把我当成你回不去的原乡,把我的挂念悬成九月九的茱萸,还有今年春末大风大雨,这些都是你的。总有一日,我会打理包袱前去寻你。但你要答应,先将梦泽填为壑,再伐桂为柱,滚石奠基,并且不许回头望我,这样,我才能听到来世的第一声鸡啼。
你走的时候,留下一把钥匙,说万一你月迷津渡,我可以去开你书中的小屋。我把指环赠给你,尽管流离散落,恒有一轮守护你的红日,等候于深夜的山头。
你说:“还要去庙里烧香,像凡夫凡妇。”
那日,我独自去碧山岩,为你拈香,却什么话都没说。
这就是了,所有季节的流转永不能终止。三世一心的兴观群怨正在排练,我却有点冷,也许应该去寻松针,有朝一日,或许要为自已修改征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

参考资料:http://hi.baidu.com/remus/blog/item/c21adb88075f2e93a4c272a3.html

先给你一篇看看,我很喜欢毕淑敏。在百度文库搜毕淑敏散文,下到电脑上就可以了。

作者:毕淑敏
那一年,我从内地探家归来回边疆,从乌鲁木齐搭上一辆军车,是运送压缩饼干的。驾
驶楼子里坐着司机、副司机,把我夹在中间。冬天穿得多,挤得像一堵绿墙。
六千里的路途,要在戈壁雪域急驰12天,晓行夜宿,好像追赶队伍的孤雁。路上的景
色十分荒凉,赫锈色的大漠像沉睡万年的黄猫,在喉咙深处打着闷哑的呼噜。载着高高饼干
箱的大卡车,像无足轻重的虱子在爬行。
长途行车,要同司机搞好关系。不但生活上他们会关照你,一路还可天南地北的聊天,
以排遣孤旅的寂寞。
我坐在中间,左边执掌方向盘的副驾驶,一个面色透出血丝的陕北小伙,总像被别人刚
击过一掌似的。他正在学艺,属于技术尚不熟练因而热情极高的阶段。开起车来双目炯炯,
所有的动作都因用力过度而夸张。
他很勤快,每天早早起身,用汽油喷灯把冰冻的发动机烘烤得暖洋洋。接着用一块油腻
的抹布,把车身擦得闪光。特别是车的大灯,雪亮得如同巨鲸的眼睛。我看他太辛苦,就
说:“擦那么亮干什么?一路都是荒山野岭的,连个西游记里的妖怪都没有,谁看?”
他低着头依旧擦,手指甲因为用力而发白。嗤嗤地说:“有人哩。车走着走着,会突然
跳出个村子。有娃子来看汽车哩。还有鸡呀鸭的也都来看呢。”
跟这样的新兵,你就觉着自己没了道理,再不能说什么了。
小鬼人挺可爱,但技术实在不敢恭维。边塞的路,先天粗糙又失保养。断断续续朽同烂
绳。但偶尔会在被车轮耙松的搓板路里,竖着极狰狞的石块和极险恶的陷阱,副驾驶完全不
知避让,驭车直冲过去,腾的颠起滚流黄尘,让你的心从胸膛飞射脑门然后狂泻脚底。大厢
上装载的饼干,齐声发出粉碎的呻吟。我想,到了目的地,这批饼干需改一个名字,叫做炒
面了。
每逢颠得剧烈的时候,我就用眼睛去瞪坐在右面的正驾驶——他叫唐最雄,是个老兵
了。希望他能负起责任,指导一下徒儿,不要把车开得像自杀。
但是唐最雄无动于衷,甚至连跟睫毛都不眨动,裹着皮大衣,冬眠的样子。但是他绝对
清醒,证据是车身每一次剧震之前,他都会微抬身体,很舒缓地松弛了全身的筋骨,把自己
调整得如同一管质地优良的弹簧。当从轮胎传达来的猛烈颠簸驾临时,就像婴儿等到了摇篮
的一次晃动,很惬意地随节奏俯仰着。
我觉得他这个师傅不称职,或许自己没什么真本事,也指点不了徒弟。要么干脆就是偷
懒,漫漫行程中,一直都是让副驾驶开车,他自己袖手养神,比我这个搭车的还要轻松。
要说唐最雄一点也不关心徒弟,也不全面,每逢路过村镇的时候,他的眼光就像鹰隼一
样锐利起来,从粘满风沙的睫毛间迸射而出,随着穿越公路的每一个活物——也许是一个满
面尘灰的孩子,也许是一只看不出颜色的鸡鸭,也许是一条生了撅皮病的黄狗……快速移
动。一旦村舍在背后隐没,他的头就立即萎顿下去,重新陷入皮大衣毛茸茸的领子里。
最后一天,狂风骤起。副驾驶在一次把人颠得骨折的动作里,迷了自己的眼睛。他又搓
又揉,把眼珠捣腾得像红荷包,还是不行。最后是我拆开自己的棉袄袖口,抽出一缕棉花,
用火柴梗卷了两个简易棉签,蘸了雪水,才把那粒黑沙子掘了出来。
病源虽已除,但副驾驶的眼睛迎风流泪,一时半会是开下了车了。
逼不得已,正副驾驶员易座。唐最雄在揣着手坐了11天汽车以后,正式握上了方向
盘。
他一踩油门,手臂一个回环,我就知道自己遇到了行家。车启动像一头海豚缓缓举鳍,
无声但是迅捷无比地开始了滑行。原本凸凹不平的道路像抹了油似地光滑起来,在车轮下缎
子似地延伸。当然那些隆起和坑陷还在,只是唐最雄巧妙地躲闪了它们,在各种障碍的边缘
优雅行进。甚至这种被动的躲闪中还蕴有一种节奏,使你感到他不是在开车,而是把自己的
身躯膨胀到同卡车一般大,俏皮地在风沙弥漫的荒原上舞蹈。
我刚开始很高兴,表扬他:“想不到你开车的技术这样好。”唐最雄不置可否,几乎是
不屑地哼了一声。好像一个美女听到别人盛赞她的妩媚,不胜其烦的样子。
随着路途渐远,我生起气来,不是气他的不识夸奖,而是气愤他既有这么好的驾驶技
术,为什么偷懒,让我们,包括他自己,都多受了许多颠簸。这就好比一行3人,一路上都
是小女人在做饭,色香味俱无不说,还顿顿夹生。直到了最后一日,你才知道,同行的老女
人是个烹调高手,就是极简陋的菜蔬,也做得别有风味。可她一直在暗地里窃笑着,你说气
人不气人?
想想又奇怪。想他这种把车开得像绣花一样的人,又怎能容忍副驾驶那种狂轰烂炸式的
野蛮开法呢?我坐过许多司机开的车子,知道老司机可以不心疼人,但他,是绝对心疼车
的。
又过了一程,我看出他开车的毛病来了。
每逢过村庄的时候,(虽然路上的人烟极少,还是会有村落的)他就不由自主地轻轻颤
抖。由于挤靠得很紧,通过我与他的身体接壤部分,我可以清晰地感到那种不应属于强壮男
人的细碎震颤,好像疟疾病人高烧来临时的反应。
一只鹅在路上走。可能是很少见到汽车,鹅对鸣笛并不惊慌,依然像个胖而懒的中年妇
女,撅着屁股,目不斜视地横穿公路。
别的司机,会用前轮抵住鹅蹼,逼使那鹅狂吠起来,扇着翅膀,抖落下鹅绒,惶然逃
窜。
唐最雄不。他伏在方向盘上,耐心地看鹅搔首弄姿,看鹅用扁扁的嘴巴梳理灰脏的羽
毛。看鹅兴奋地嘎嘎大叫。
戈壁上很少有鹅。这是一个例外。
胖鹅盘踞公路当央,汽车左右绕行不得。
唐最雄心平气和地等。
我不耐烦了,说就:“开过去吧。”
唐最雄说:“那会压着它的。”
我说:“不可能的。当我们的轮子一过去,它就吓得飞起来了,绝对压不了的。退一万
步,就算把它压着了,你就说是它自己钻到你的轱辘底下的,有谁知道?”
唐最雄看着鹅说,“万一压着了,是要赔的。”
我说:“赔多少?不过就是一只鹅,也不是一只老虎。真要是压着了,我来赔好了,不
过是几块钱的事。鹅的主人没准还高兴呢。在这种大漠深处,一只鹅还卖不出这个价钱
呢。”
唐最雄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说:“有些东西是钱所赔不起的。”他说这话的时候,
我明显地感觉到来自他身上的颤动加大了,好像雨滴渐渐地密集起来。
那只愚蠢的鹅,终于像贵妇一般挪出公路。车开出村落。
眼前重又是苍黄的天穹与大地。唐最雄恢复了行云流水般的行驶节奏,但他身上的震颤
越来越猛烈了。
我尽量缩小自己的身子,以离这个男人发抖的躯干远一点。
“你奇怪了。我一个大男人,这是怎么了?连一只鹅都怕?”唐最雄说。这一段路况很
好,他只用一只手就可平稳地驾车。
“不,我不奇怪。每个司机都有自己的爱好。比如我就见过不停骂人的司机,骂天气,
骂行人,骂车上拉的货,也骂自己……”我说。其实他猜的很对,我起了好奇之心。但一个
人的心思被人说破了,是很狼狈的事。我只有不承认。
唐最雄完全不看我,对着浑黄的天地说:“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要对你说我的故事。
你知道,每逢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必须要对人说点什么,要不我就过不去。”
他说的“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是指鹅这种动物还是越来越狂躁的震颤呢?
我不知道。但我作出了想听的表示。
“你压死过人吗?”
这是他的故事的第一句话。
我吓了一跳。司机这个行当,也像渔民一样,有着许多深刻的忌讳。不许说“翻,不许
说“死”。我一路上恪守行规,没想到唐最雄破天惊地地说出来。我结结巴巴他说:“我
没……没有。你知道,主要是没这个机会,我不会开车……”
他毫不在意我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副驾驶。小鬼一路辛苦,已经睡着了,随着颠簸,
发出轻一阵重一阵的鼾声。
我忙说:“他听不见的。”
他说:“我不是怕他听。我的故事,我们汽车团里都知道。每当有新兵入伍,我就要给
大家讲我的故事。虽说每讲一次,就像拔掉一颗槽牙,使我鲜血淋淋,可我还是愿意讲。我
是怕他听烦了。”
我说:“一路上都是小鬼开车,他累得醒不来了。”
唐最雄开始讲述,声音干燥得像芦苇在摩擦,已经近黄昏了,窗外是匍匐的大漠,风沙
旋转成直筒,仿佛要将我们卷进天庭。极低矮的梭梭草在风的空隙里不可思仪地挺直了叶
脉,在窗玻璃的底部形成行程不规则的曲线。
那时我已经是老兵了,早起有徒弟给我打洗脸水了,你不用可怜他们,他们是为了从我
这儿多学点技术。技术比力气值钱多了。我开车的手艺很高,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后来练的。
不是的。我一开始学车就特别的灵。
人,可以分为两类。学一门手艺,要么是一学就灵,一练就精。要么就靠着熟能生巧
了。那是笨人编出来鼓励自己的话。
我很年轻,就成了技术尖子,挺骄傲的。我开了5年车,连车身上的一块漆皮都没有碰
掉过。到现在也没有碰掉过,人是软的。但是我把人给压死了。
那天我开车路过一个村子,男孩子站在路边,我看得很清楚,大约10岁,穿着一身黑
衣服。眼珠很亮,好像河里沾着水的石头子。他向汽车招手。非常偏远地方的人,见到外来
的人就很亲。有时车都走出很远了,他们还招手,有点傻气。我知道在有孩子的地方,要慢
行。因为孩子会有叫人想不到的举动。他在路的右边,突然横穿公路。我停下来等他,让他
平安地跑了过去。我越过了和他平行的位置,我甚至看见他龇了龇牙。他的牙很白,那时候
还是充满了生命力的,像碎碗碴子一般耀眼。在他身后,我踩了一脚油门。车像被抽了一鞭
的马急驶起来。正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呼唤,非常怪异,像一种野兽的啼叫。那个孩子
像被牵着线的木偶一样,猛然折身,向我的车轮扑来……
我完全惊骇住了,甚至忘了踩刹车。其实就是踩了刹车也毫无意义,汽车刚刚接到加速
的指令,就像箭已经射出去了。你能把自己呼出来的气收回去吗?你尽可以使劲做吸气的动
作,可是无论你吸进去多少空气,都不是你刚刚才吐出来的那口气了。那口气已经被天意给
收走了。
我感到车的左前轮被垫了一下,仿佛平日碾过一袋面粉,不,它比面粉可要柔软得多。
但也不完全是软的感觉,软中有硬。似是在蒸得很嫩的活鱼里,突然遇到了粗大的刺。
这就是孩子又脆又嫩的身体,在充气很足的轮胎下爆裂的感觉。然后是一个小小的气泡
破碎声,好像我们把一个吹得不大饱满的气球,用力捏炸了,有轻微震手的感觉……
我下了车,扑到男孩身边。他斜躺在我的车轮下,露出的骨茬像尖利的牙齿,挑着一块
块皮肉。我看到了那个破碎的气泡,那是孩子的胃,像书本一样摊开在公路上。最恐怖的还
不是这种血肉模糊的情景,而是在我的汽车轮胎的花纹里,填着一粒粒白色粘稠的物质——
那是男孩胃里的米饭。他一定是个粗心的孩子,来不及细嚼慢咽,许多米粒还保持着刚蒸出
来的模样,雪白而完整,好像完全没经过牙齿的咀嚼。
那些米粒很快就不白了,被血染成淡粉色。血缓缓地流出来,好像舍不得那个小小的躯
体,人的血其实挺少的,起码比我们想象的要少多了。这个孩子的血大约只有一小碗吧,流
在黑棉祆上,红和黑一中和,就发出碧绿色的光,就像大红纸上写的墨笔字一样。
我趴在那孩子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我本来以为人已经没救了,想不到他的心强膛而
有力,像马驹一样结实。我一阵狂喜:心还在跳,就有希望啊!我站起来刚想喊人来帮忙,
又看到了那孩子的眼珠。一个活人,是绝没有那样惨白的眼珠的,我急忙俯下身去再听……
没有,这一次什么都没有了。小小的身子像一口空箱子,只有极轻微的破裂声,那是捅出的
血泡被风刮破了。
我始终搞不明白,当时听到的真是孩子最后的心跳,还是我自己想象的声音。我听到身
旁扑嗵一声,像一个板凳倒下了。我很迟钝地看了看,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躺在孩子的身
边,脸同孩子一样毫无血色。
她是孩子的母亲。她和丈夫盲流来边疆,丈夫死了,给她留下了这个遗腹子。
那声招致男孩亡命之灾的呼唤,就是女人发出的。她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意,只是出于
习惯,招呼她的儿子。孩子从小就训练出来了,只要听到妈妈的声音,不管在什么地方,他
都立即撒腿往家跑。好像妈妈的声音是铁丝,系在孩子的关节上。孩子穿过我的车前方时,
妈妈正在远处,什么也没看见。她只是出于下意识地喊她的孩子,她隔了一会儿就要这样喊
一声,就像有些妇女隔一会儿就要拢拢自己的头发一样。
男孩劈头就往回跑。他忘了刚才还招过手的那个钢铁怪物……
你一定惊讶我怎么把这件事说得这么冷漠,因为它在我的心里翻腾的时间太长了。就像
一块熬过太长时间的骨头,没什么味了。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像蜘蛛丝缠绕在我的神经上,我
只有不断地叙说,才能稍微麻木一点。
后来的事,我就不详说了。安葬,给抚恤金……都是按规矩办的。我们汽车部队常发生
这类事故,处理起来有条不紊的。
事故发生的原因很清楚,我的责任并不大。用一种残酷点的说法,那个孩子的行为简直
就是自杀。是他撞到我的轱辘上的,再高明的驾驶员也难以挽救局面。
大伙对我挺同情的,但终究是一条人命啊。军事法庭判了我两年徒刑。监外执行。也就
是说,我还呆在部队里,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人歧视我。开车这个行当,容不得笑话别
人,说不定哪天你就撞上了。大家有兔死狐悲之感。是我自己提出暂不开车了,做营区的卫
兵,我没法从那种碾过人体的感觉走出来,不知道时间能不能救我。
听说孩子的妈妈醒过来以后,孩子已经给拚在新衣服里面了,敞开的胸部用纱布给填满
了,看起来孩子比活着的时候还稍胖了一点。
处理这事的工作人员,把钱递给了苦命的母亲,听说她没怎么闹,先是不断地哭,后来
也就不哭了。
在贫困地区,钱是一种神奇的药膏,什么伤痛都能治。大家都说这件事的善后不复杂。
女人还年轻,可以再嫁,可以再生孩子。加上她是盲流,势单力孤的,估计也没什么族人聚
众为她家闹事。要是死者属于一个庞大的家族,可就棘手多了。
女人很温顺地接了钱,那真不是一个小数目呢。周围的老乡羡慕地看着她,心想就是她
的儿子活着,一辈子也给不了她那么多的钱。孩子多的人家甚至想,自己的哪个孩子要是碰
到了这样的事,就好了。
大家都认为这事了结了。已经用钱赔了命。
几个月以后的一大中午,正轮我值班。夏天了,戈壁滩晒得像铁鏖子,一个幽灵似的女
人,披着黑头巾,飘悠悠地逼近了我。
我打了一个寒战。没有看见她的脸,我就知道是那个死了孩子的女人。
她走过来,抓着我,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是谁碾死了我的儿子吗?”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极力否认,也不管她是真的认出了我,还是敲山震虎地
唬我。
“我会找到他的。”她铁爪似的手放开了我,并轻轻抚摸了一下我被掐痛的胳膊。
从这个动作,我知道她并没有认出我来。心里稍稍安宁了一些。
“你……你找他干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
“给他钱。”她拍了拍随身带的黑布包,“他用这些钱把我的儿子买走了。我怎么就这
么傻?我把这些钱还给他,我的儿子不是就回来了吗?”我不知说什么好,呆呆地看着她。
她解开黑布包,里面果真是齐整整的钱。
她蹲在地上,摆弄起她的钱。先用钱在地上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圆环。薄薄的纸币被戈壁
午后的热浪熏蒸着,好像有嘴从地心往上吹气,蔌蔌发抖。
我拉住她,说:“快把你的钱收起来吧。后起风了,会把你的钱刮走的。一张也拣不回
来了。”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说:“是你碾死了我的儿子吧?”我立刻说:“不是我。不是
我。”
她奇怪了,说:“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的儿子回来?”
我说不出话来。正午的营区,大家都在休息,没有人帮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地上摆
钱,只有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起风。
真的没有风。大戈壁像冻住一般沉寂。粘稠的空气把纸币熨在沙砾上,仿佛破碎的龟
板。
女人悉心地摆着,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庞大的人形,腿和胳膊都平伸出很远,好像要围拢
来拥抱什么。看得出那是一个孩子,因为代表他的头的圆圈很大,身子比较小,就像我们在
古代的岩洞里看到的画一样。
我在这个用钱组成的呈大人形面前惊恐万分,每一张钱币都很破旧了,我想这个女人一
定在许多个不眠的夜里反复地摩擦过它们,以代替儿子光滑的皮肤。我顾不得再照看这女
人,撒腿就跑。
当我叫人赶来时。天地间已起了一阵怪风,孩子的四肢折断了,在空中飘荡。女人张开
身子,拼命护着孩子的头。由于风,那个硕大的圆形已经变成了多边形,好像长出了犄角。
我们尽可能地帮她把钱找回来,又送女人到卫生队看病。医生说她有轻度的精神障碍,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就基本正常了。不再见着人就追问是谁碾死了他的儿子,团里想派
人送她回家。
一天,她清醒地走进首长的办公室说:“我不回家。我也不要钱了。你们给的钱再多,
也有用完的时候。我要在你们这儿做一份工作。这样以后的日子就有指望了。”
这考虑当然很世故,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正因为这份世故,人们才能断定她确实恢复
正常了。细想想,她唯一的儿子没有了,中国人养儿就是防老的,她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就同意她留下来当临时工。不过是到临近的一个汽车部队。领导主要是为我着想,怕她若在
这儿呆久了,知道我就是肇事者,惹出麻烦。
过了没多久,女人就被友邻部队送回来了。原因是她去了以后,汽车的机械故障猛然增
多,特别是车的左前轮胎,大量地出现爆胎,部队上下着实地紧张了一阵,以为是敌特破
坏。没想到原来是她——每逢刮大风的黑夜,当临时工的女人就穿着一身黑衣服,怀揣一把
真正的英吉沙匕首走出房门。
她专找解放牌的载重汽车,就是我压死她孩子时开的那种型号,用匕首对准车的左前轮
就是一阵猛搠……
逮住后,问她这是为什么?
她说,只要这个轮子炸了,就再也压不死她的儿子了……
我们部队只好把她接了回来,大家一筹莫展。每日管她吃喝,还要防着她破坏汽车。有
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不能让大伙老这样跟着我操心。
我走进女人住的小屋,笔直地站在她面前。
这是我在出事以后,第一次敢直视她。她比她儿子死时老得太多了,带着一种从坟墓里
爬出来的荒凉。
我说,你的儿子就是我压死的。人死了不能复生。你想怎么处罚我就怎么处罚我。我很
快很流畅地说完了这些话,连一个结巴都没打。因为我在肚里念叨的次数太多了。我真的做
好了挨骂挨打甚至被她捅几刀子的准备,只要不打死我就行。
女人看了看我,平静地说:“你不是。”
我急得直跺脚,说我是我就是。我当然可以举出许多血腥的细节证明我是真凶,比如那
些粉红色的米饭粒。但是我不能。我只是一遍一遍说:是我。
女人漠然地坚持:“你不是。那个人逃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怕我杀了他。可是我
不会杀他,起码现在不会了。杀了他,我的儿子也不会活。”
她突然热切起来:“我现在只想要我的儿子。烦你去给你们的领导说说,让他们赔我一
个儿子。”
我拿不准她此时明白还是糊涂,但我不能骗她。我就说:“这事办不到。到哪里给你赔
一个儿子呢?孩子已经不在了。”
无论实话有多么酷,我要对她说实话。
“是的。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女人明白如水。“死了的人是不能再活的。什么都能
赔,但是人不能。没有人能赔你另一个人。”我硬着心肠说。
这真是危险而残忍的谈话,真想躲得远远的。但是别人都能躲,我不能躲。我得咬着牙
挺下来。
“人也能赔。”她一字一顿地对我说,眼睛里闪着磷光。在大漠如烟的背景下,宛若埋
藏多年的木乃伊。
“怎样赔?”
我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的思绪。人是抵不过鬼魅召唤的。
“我拿上你们给我的钱,在全中国走啊走。我要走遍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水。推开所有的
房门,找到一个和我的儿子一模一样的男孩,个头。生日、长相……我一定要找到他。中国
这么大,一定有这样一个孩子在等着我领他。我有钱,我还有工作。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他
家,我再挣钱养他。我天天都给他吃大米饭,再不会像以前,没钱给他吃大米饭,那天还是
从别人家借的米啊,可惜他吃了还没消化啊……可是,那他也算吃过了,你说,是不是?你
说,吃东西这件事,最好受的那一会儿感觉是在哪儿?”
她的眼睛像铜钉楔住我。
“这……我……我不知道……”在她貌似严密实则混乱的逻辑面前,我不知如何招架。
“在舌头啊!”她嘻嘻笑起来,嘲笑我的无知。
“你想啊,只有舌头知道品味。吃到肚子里,肉膘和野菜就分不出来了。我的儿子吃大
米饭的时候,他的舌头还好好的,像小狗一样能舔来舔去。所以他不冤,他尝到了米饭的香
味。你说是不是?”她征询地望着我。
“是。是。”我不断点头。
“要是人家不肯给孩子呢?”她的思绪沿着我所看不到的怪异轨道滑行,飞速地又返回
到原来的话题。这正是我想问她的,她自己说了出来,反倒更令人觉得恐怖。
“我就在他们家干活,给孩子吃,给孩子穿。时间长了,孩子就会对我有感情。我就在
一个晚上,把孩子偷走。那样,我不就是有了自己的儿子了?”她说着,嗬嗬地笑起来,笑
声像液体一样四处流动,小屋就摇晃起来。
“我要把他带走,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永远没有汽车的地方。”女人很干脆地结束了自
己的话。
一股森然之气包围了我,我不由得抓住她。
她很有劲道地摔开我的手说:“我不是现在就去。我还要做准备呢。”
我说:“我帮你准备,你跟我走,好吗?”
她说:“到哪里去?离我的儿子近吗?”
我含糊回答:“反正对你是有好处的。”
她就信任地让我拉了她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医生先听了我的描述,说,这是典型的精神失常。可是医生
对她进行了详尽的检查之后,又推翻了自己的诊断。因为只要不涉及她的儿子,女人一切正
常。提到了她的儿子,女人就很悲伤。说:“医生,我的儿子死了,我心里难受。我现在有
点钱,够当路费的,我要回老家看看。”
医生说这些反应,完全是人在痛苦之后的正常现象。他们不能给一个正常人用药。
出了医院,女人对我说,你的好意我领了。我没病。我只是要人世间赔我一个儿子。
女人在一个风沙弥漫的日子上路了。谁也劝不住她,人们就说她是一个女疯子。
我总是不放心,虽说这事已经算处理完了,我们第一次赔了她钱,第二次赔了她工作。
但这一切是因我引起的,毕竟她的儿子没了。但这第三赔,真是赔不起啊!
我跟领导说,送她一程。领导答应了。我就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她不哭也不
闹,上车买票都能照应。看到大的或小的男孩,她都无动于衷。唯有10岁左右穿黑衣服的
男孩,会诱使她像母豹一样扑过去。
人们驱赶她,她毫不理会,依旧紧跟孩子,给孩子米饭吃。无论周围的人对她多么凶
恶,她都毫无怨言地照看着孩子。时间长了,人们就烦了。轰她,打她,她都不走。后来发
现一个极简单的法子就能叫她永不再回来——就是让那个穿黑衣服的男孩说一声:滚!你这
疯婆子!她就傻愣愣地哭很久很久,然后不气馁地再去追另一个男孩子。
后来我就回来了。工作不允许我长久地跟着她。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
唐最雄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这女人现在怎么样子?不知她走到哪个省份了?”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在这个悲惨的故事里,急驰了上百里。天色完全地黑了。汽车大灯
像两条笔直的钢轨,伸向无际的远方。陡起的沙尘像一柄柄巨大的蘑菇,从黑暗中嗖地移动
到路当中,好像显身的妖灵。满载饼干的汽车冲撞过去,沙尘破碎成柔软的斑块,放我们钻
过去,又在我们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弥合为深逐的大幕。
副驾驶不知何时醒来了,眼睛已恢复正常。
“你来开。我累得很了。”唐最雄说。
两个人就换了座位。
副驾驶抱上方向盘,车立即兴奋地摇摆起来,灯光像游龙般逶迤。
突然,一只野兔跃上公路。
一只多么愚蠢的兔子啊!它只需向任何方向一侧一歪,就隐避在大漠无底的黑暗中了。
可是兔子顽强地沿着汽车大灯的光往往前蹿,脚爪翻飞,像从天上飘忽而下的毛团。
要依副驾驶平日的习惯,早就一踩油门撵了过去。野兔是戈壁滩上很低等的动物,而且
机警无比,车轮过处,很少有死在辙下的,原值不得珍惜。
但陕北来的小伙子,这一次出奇的小心。他精致地挪动着方向盘,好像那是一架钟表的
秒针。
庞大的载着许多饼干的汽车,摇摇晃晃地跟着活蹦乱跳的野兔,在如漆的大漠中蹒跚。
我看到远方有一个黑衣女人飘扬的灰发。

火中取栗的人
周 晗
梵高的一生充满了孤独和被遗弃感,常常分文莫名的他曾呻吟或叹息着:“上帝啊,孤独地生活值得吗?”梵高又说:“一个人必须保持隐士的某种本质,不然,他就失去了根本。”为了绘画,孤独是必要的,孤独又是使人不堪磨难的,于是,梵高这个脆弱的生命在不可解决的悖论中被撕得粉碎。
在梵高看来,“绘画就是要设法穿过一堵看不见的铁墙。”同时,这也是画布对梵高的召唤。“不少画家害怕空白画布,但空白画布也怕敢冒风险的真正热情的画家。”梵高把艺术活动当作极富挑战性的生命活动,让满腔热血在画布上挥洒流淌。对梵高来说,理性可以忽略不计,表达远远大于揭示真理。梵高在画布上完成了生命,成为一名艺术的殉道者。
在梵高的画作前,我首先要提问的是,在这些令人无以言说的震憾的画作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灵魂?在艺术史里,梵高是突兀的进入者,是不可定义的。他没有接受过正规的专业训练,是个曾做过教师、营业员、传教士的穷困潦倒的外来者。他的画被那个时代认为是可笑的涂抹。但他没有局促而褊狭的形式感,以一种特殊的手段,不顾一切地表达,直截而强悍,如同天启,显示出了罕有的品质。
除了大量的并未湮灭和佚散的书信,梵高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其他文字。读他的倾诉,让人觉得他拥有纯金般的生命。他是个底层的观察者、感受者和传达者。一个实践理想和使用决心的人。他对绘画有一种独有的生命的虔诚。他是如此单纯,单纯是他面对世界和画布的态度,而他情感的纤细和尖锐的痛苦同样令人震惊。
他就是这么一个具有纯真本性、无比温柔善良、充满令人心碎的柔情的圣徒,而他的画作也是最直接地表达了他的热情。他画作的明亮,源于他自身的明亮。
这样一个至真至善的灵魂,强化了一往无前的悲惨的境遇,并收获绝望。但他并不屈服。他尽可能地敞开内心,相信拯救的力量来自生命内部,努力把自己引向幸福。经历了爱情的折磨,生活的潦倒,被放逐的梵高在心灵的废墟中寻找着取暖的炉火,哪怕这炉火将他毁灭。他对艺术的狂热,既是道德的救赎,也是爱欲的出口。绘画成了他挽救精神覆亡的唯一可能,是他逃避绝望的需要。他的创作不是自慰,而是自救。人越孤独,创作也越自由。他在表达着人最饱满的神气,努力在深重的绝望中生长出深重的幸福,以此来抵御阴暗的世俗的蹂躏和压迫。梵高身上神秘的力量,源于他的不屈和挣扎。
但梵高所做的一切,让命运的悲剧感越来越浓重。他说:“谁为自己选择了贫困并喜爱贫困,谁就拥有无穷的财富。”但他又因为事业失败和贫困而绝望。在严酷的现实生活的压迫下,大地在他脚下坍陷,他活在了风暴里。他的灵魂不断地破碎下去。但他绝不撤退。他说:“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他画布上的色彩在轰响里燃烧着,裹挟着他,让他在持续不断的昂扬中崩溃。
就这样被你感动
邓 皓
丁大卫是个美国人。我认识他是在电视上。
这个美国人带给了我深深的感动。
我受到深深感动的这天是5月14日早上。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节目组请到了丁大卫。我打开电视,就听到了丁大卫在与崔永元唠嗑。
崔永元老笑,而丁大卫很诚恳的样子。
丁大卫的故事是这样的:
5年前,美国青年丁大卫来到中国。他到了中国一所最普通的郊区小学教学。这个美国青年因为做人与教学深得人的喜欢,后来居然当上了校长。大概是1998年底,想到中国西部去看一看的丁大卫到了甘肃兰州。他到西北民族学院应聘当大学教师。
丁大卫不是一个能侃的人,机智的崔永元是这样“套”丁大卫的。
“丁大卫,你去大学应聘的时候,是不是这样说的:
‘我曾是一名小学教师,积累了一些教学经验,所以来你校应聘大学教师?’”没想到丁大卫这样回答:“大概就是这样的。”
大卫的话让现场很多观众的会心地笑了。但,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
学校给丁大卫定的工资的每月1200元。大卫去问别人,1200元在兰州是不是很高了?别人说算是高的了。
于是大卫主动找到学校,让人把工资减到900。学校一再坚持,大卫不让,说:怎么也不能超过1000元。最后,学校给他每月950元。
这段经历本来很好笑,但我注意到现场没有一个人笑。
崔永元问:“大卫,你每月工资够用吗?”大卫说:
“够了,我每月的钱除了买些饭票,就用来买些邮票,给家里打打电话三四百元就够了!”我听说观众中有不少人“哇”地一声发出惊叹。我知道是有人灵魂受到了触动了,而这种触动是我们的教科书和父母的教化所达不到的。
而真正让我感动的还是以下一幕:别出心裁的编导在做这一期节目时,让丁大卫带来了他所有的家当——一只还不及我们平常出门旅游时背的那么大而“内容”丰富的帆布袋。而让我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便是一个美国青年在中国生存5年积累下的我们肉眼看得到的财富。崔永元让丁大卫向大家展示一下他的家当,大卫脸红了一下,打开了他的帆布袋,里面的东西是这样的:
1.一顶大卫家乡足球队的队帽。他戴着向大家展示时,我看见了他眼里的骄傲。
2.一本相册。里面是他亲人、朋友,还有他教过的学生的照片。
3.一个用精致相框镶好的一家人温馨亲昵的合影(大卫从包里掏出时,相框面上的玻璃被压碎了,大卫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心痛的表情。不一会儿,节目组的人把一个赶着去买来的相框送给了大卫。中央台这一着似平凡的举动令我感动和叹服,它的那么及时地体现了善解人意的内涵和我们对外国友人的尊重)。
4.两套换洗的衣服。其中有一件军装上装——那是大卫爸爸年轻时当兵穿过的,整整40年了。大卫向观众展示时,很有些骄傲地说:因为它漂亮啊!
5.一双未洗的普通运动鞋——那甚至不是一双品牌球鞋,大卫将它拿出来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让崔永元碰一下,他说:“这鞋很臭的!”
6.几件以饭盆、口杯、牙刷、剃须刀为阵容的生活必需品。
7.一面随身带着的鲜艳的五星红旗。
当美国青年丁大卫将一面中国国旗打开,向现场的观众展示时,诺大的演播厅鸦雀无声,现场的乐队深情地奏响了《我的祖国》的旋律。
崔永元问大卫:你怎么会时时将五星红旗带在身边?
丁大卫说:我时时带着它就是为了提醒自己,我现在是在中国,我要多说美丽的中文,有人到我的房间里来,看着墙上挂着五星红旗,也会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再说,看到这面国旗,我就会告诫自己:你现在是一位中国教师,你要多为中国教书育人。
丁大卫普普通通的话,让我从另一个角度认识了我们的国旗也让我的眼泪不听话地掉下来。
当崔永元问丁大卫在中国感觉苦不苦时,丁大卫说,很好的,比如这次你们中央台就让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来做嘉宾,而且还让我坐飞机,吃很好的饭菜。
我看到崔永元有些不好意思到脸红了,他幽默地说:
“我觉得你挺像我们中国的一个人——雷锋!”
丁大卫想了想,说:“还真有点像。”大伙儿“轰”地一声善意地笑开了。“只是,雷锋挺平常的,他只是一个凭良心做事的人,这样的人不应该只有一个,每个人都应该做得到的!”他认真地补充道。
没有人再笑了,就连崔永元的脸上都显出了小学生的表情。
节目快结束时,崔永元对丁大卫说:“丁大卫,你听到过人家对你的评价吗?”丁大卫笑笑说:“没有!”崔永元说:“好,现在我们就让你来听听。”——我们于是看到了这样的一组外采镜头:
许多丁大卫的同事,丁大卫教过的学生,以及学生家长在镜头前交替着出现,他们一一地说着丁大卫的可敬与可爱之处,有的人情到深处时,甚至泪盈于眶。一个大学女孩对着镜头说:“丁老师从来没骂过我,但我真的好怕他啊,因为,我怕看到他因我而失望的样子!”而最后我们看到的一个镜头是:丁老师教过的那所小学的孩子们,一个个争着抢到镜头前流着泪喊:“丁老师,我们好想你啊,你回来教我们吧!”
我们看见,丁大卫不敢再看大屏幕,他深深地把头埋下。一个美国青年,却在中国得到了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我的心为之一颤,眼泪再一次不听使唤地流下来。
朴素的平凡的甚至不很英俊的丁大卫,你是我最好的老师,你给我上了最有教益的一课——这样的一课,课本上没有。
我并不是很喜欢看电视的人,2000年5月14日中央台的《实话实说》却会让我记住一辈子。

梦里惟一的行李
永 星
一个鞋匠,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他从小忍受着贫困与饥饿的煎熬以及富家子弟的奚落和嘲笑。但他是个爱做梦的孩子,梦想有朝一日能够通过个人努力摆脱歧视,成为一个受世人尊重的人。
没有人愿意跟他玩,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或者给他的玩具娃娃缝衣服。然后等待晚上父亲给他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或者向父亲倾诉他想成为一名演员或作家的梦想。
可就在他11岁时,父亲去世了,他的处境更加艰难。14岁时,由于生活所迫,母亲要他去当裁缝工学徒。他哭着把他读过的许多出身贫寒的名人的故事讲给她听,哀求母亲允许他去哥本哈根,因为那里有著名的皇家剧院,他的表演天才也许会得到人们的赏识。他说:“我梦想能成为一个名人,我知道要想出名就得先吃尽千辛万苦。”
1819年9月4日,14岁的他穿着一身土得掉渣的大人衣服离开了故乡。由于家境贫寒,母亲实在筹不出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带在身上,她惟一能做的就是花三个丹麦银元买通赶邮车的马夫,乞求他让儿子搭车前往哥本哈根。母亲看着年幼的儿子两手空空地远行,心痛而愧疚,不由泪水长流。他反倒安慰母亲说:“我并不是两手空空啊,我带着我的梦想远行,这才是最最重要的行李。妈妈,我会成功的!”
就这样,一个14岁的穷孩子,两手空空地独自踏上前往哥本哈根的梦想之路。
也许上天注定了每个人的梦想之旅不会一帆风顺,他也一样。在哥本哈根,他依然无法摆脱歧视,经常受到许多人的嘲笑——他的脸像纸一样苍白,眼睛像青豆般细小,像个小丑。几经波折,他终于在皇家剧院得到了一个扮演侏儒的角色,他的名字第一次被印在了节目单上,望着那些铅印的字母,他兴奋得夜不能寐。
但幸福是短暂的,他后来扮演的角色无非是男仆、伺童、牧羊人等,他感觉自己成为大演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于是,为了想成为名人的梦想,他开始投身到写作中。他笔耕不辍,两年后,他的第一本小说集终于出版,但由于他是个无名小卒,书根本卖不出去。他试图把这本书敬献给当时的名人贝尔,却遭到讽刺和拒绝:“如果您认为您应当对我有一点儿尊重的话,您只要放弃把您的书献给我的想法就够了。”
在哥本哈根,他的梦想之火一次又一次遭遇瓢泼冷水,人们嘲笑他是个“对梦想执著,但时运不济的可怜的鞋匠的儿子”,他一度抑郁甚至想到自杀。但每次在梦想之火濒于熄灭之际,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并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有梦想,有梦,就有成功的希望!
终于,在他来哥本哈根寻梦的第15个年头里,在经历过一次次刻骨铭心的失败后,29岁的他以小说《即兴诗人》一举成名。紧接着,他出版了一本装帧朴素的小册子《讲给孩子们的童话》,里面有4篇童话——《打火匣》、《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豌豆上的公主》和《小意达的花儿》,就是这部书奠定了他作为一名世界级童话作家的地位。
他用梦想点燃了自己,用童话征服了世界。也许你已经猜到了,他就是著名丹麦作家安徒生。
成名以后,安徒生受到了王宫大臣的欢迎和世人的尊敬,他经常收到国王的邀请并被授予勋章,他终于可以自在地在他们面前读他写的故事而不用担心受到奚落。但从他的童话中,我们仍可以看到他的影子,他就是《打火匣》里的那个士兵,就是那个能看出皇帝一丝不挂的小男孩,就是那只变成美丽天鹅的丑小鸭……
谁会想到,一个两手空空来繁华都市寻梦的穷孩子,最终会得到人生如此丰硕的回报?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他有梦,而且在困难面前从不轻易熄灭梦想之火。
人生也像一场远行。远行时你可以没有车马盘缠,可以不带锦衣玉食,可以两手空空什么行李也不带,但一定要带上你的梦想。因为,梦想是最宝贵的财富,有了梦想,人才可以在无限的时空与未知的威慑下、使呆板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变化万千的可能。
梦想是人生惟一乐观的倚仗,是让生命澎湃的源泉,是一个必须时刻带在身上的神奇包裹,带上它,你的心灵可以忍受任何磨砺;打开它,你的人生可以创造无限奇迹。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 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 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 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 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 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 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 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 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 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 —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 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 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 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 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 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 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 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 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 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 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 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 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 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 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张爱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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